
【柳岸?韻】米家婆婆(小說)
一
這是八十年代初期,一個冬天的中午,在北方某城市的一條小街上,人們都在家中做飯,街上平靜安寧。
“健健……”田家胡同里的一聲聲女人的呼喊聲,格外響亮,回蕩在幽長的胡同里。
隨著呼喊聲,一個女人的身影在胡同里四處張望,她神色慌張,邊走邊不停地喊著。
她走到胡同口的一間平房里,聽見里面有孩子的說話聲,是健健的聲音。她懸著的心落下了!她小心翼翼地往房子探頭觀看,嘴里喊著:“健健,健健……”
一個三歲多的男孩從平房里跑出來,他手里拿著一個香蕉,面帶純真的笑容撲向女人的懷抱,舉著香蕉向女人炫耀著。
“健健,寶貝,嚇死媽媽了,我的祖宗,你怎么跑到這里了?這是誰給你的?”
健健指著黑洞洞的房子,稚嫩地說道:“奶奶給的。”
女人向房子里望去。黑洞洞的房子里,一股寒氣迎面撲來,陰森森的空氣中,一雙冷冷的眼睛在望著她。
“對不起,孩子給您添麻煩了!”女人望著那雙冷漠的眼睛,極不自然地說道。
“哦!沒事,孩子無罪!我討厭你們,可我喜歡孩子的!”屋里的老女人依然是冷冰的話語,如同撲面而來的寒氣般逼人,渾濁的眼睛里冒著兇光。女人慌忙對著屋里的老女人鞠了一躬,抱起孩子跑向家中。
二
這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叫景花,她的家在胡同里。她匆匆忙忙跑回家中,把健健放在地上,慌忙的腳步停了下來,也穩住了心神。
健健是景花和大牛的唯一兒子,他是奶奶和丈夫的心頭肉。田大牛上班臨走時一再囑咐景花:“景花,看好健健啊!這幾天小家伙不在家里待,老是往外上跑。聽說米家那老婆子回來住了,別讓他鉆進她家里了!”
景花答應道:“知道了!哎!你說田家和米家的仇氣什么時候能了結?難道讓后代也跟著你們結下冤仇嗎?”
大牛不滿地說:“你怎么說話向著他們?現在是他們米家兄弟在挑事,道上的那個深溝,不是他們挑的嗎?什么時候他們把溝平了,我們的冤仇算是沒了!”
溝,又是那條溝!景花深深嘆口氣。那條溝像是兩家人越不過的坎,在兩家人心靈上割下一道血淋淋的傷疤。
看著景花帶著孩子回來了。婆婆對景花不滿地說道:“孩子跑到哪里了?看好孩子,他現在長腿了,小腿跑得快著呢!轉眼不見就跑出家了!”
景花心神未定地說道:“他跑到胡同口米家的房子里了!米家那間房子住人了,米家老婆婆在里面呢!里面潮濕的很,陰森森的,寒氣很大,她怎么能住呢?”
婆婆恨恨地說道:“活該,她自找的!那坑常年積水,緊貼著他的墻根,能不潮濕嗎?他們自己給自己挖坑,往里跳。這叫自作自受!怪不得別人的!”
婆婆邊說,邊去做飯了。景花看著兒子,思緒卻是分亂如麻,捋不出頭緒。
田家和米家的恩怨,源于樓口的米家那座房子。那年,米家打算把自己的房子翻蓋成二層樓。可他們的房子占據在胡同口,一旦他們的房子成了高聳的樓房,等于在南邊走向的胡同口加了一個屏障,胡同里田家所有平房都會屈尊在他的房下。田家老大的房子緊挨著米家房子,老大家以擋住了自己家的陽光和風量為由,是堅決反對,拒不給他家簽字。簽不了字,在那個年代,米家的房子就無法領取蓋房許可證。所以,米家蓋樓的事被迫擱淺下來。
此后一段時間,米家和田家因為蓋樓的事一直鬧得不可分交。吵架、打架,最后街道出面協調無果。最后,米家惱怒地打消了蓋樓的念頭,可他們兩家從此結下了梁子,仇恨如不共戴天,水火不容。
米家的蓋樓夢被田家澆滅后,心存不滿的米家母子在街上重新租住了一處房子。從此,那間房子變得空蕩蕩的了。這里留給米家的是傷痛,他們不愿意長期處在田家的屋檐下生存。雖然,這里是他們的祖屋,雖然,他們心中也有諸多的不舍,可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!
從此,米家人在田家胡同消失了,只有空蕩蕩的房子,留著米家人住過的痕跡。瑟瑟寒風,吹著米家房子的窗欞紙沙沙作響,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往事……
三
后來,米家兒子的一個沖動之舉,讓兩家的關系更加惡化,再也沒有了緩和的余地。
那是在三年前的春天,田大牛結婚了。當時,送親的、迎親的、看熱鬧的人站滿了半道街,景花羞答答地在送親的陪伴下走向田家。
當她們送親的隊伍走進田家胡同時,看見有幾塊豎起的鐵板聳立狹窄的胡同中間。這個鐵板太礙眼了,送親的隊伍不得不把浩浩蕩蕩的隊伍分散開,一個個側身而過。骯臟的鐵板占據了道路的一半,讓穿著嶄新衣服的新娘和親友們經過時心有余悸,戰戰兢兢,唯恐污濁了自己的新鮮衣服!鐵板怎么會堵在胡同路上?送親的人中有人在不滿地嘟囔著。
可不管遇到什么障礙,景花還是那天做了新娘,做了田大牛的新媳婦。
新婚的夜晚,洞房花燭夜一刻千金,歡樂的話兒幽幽暖心。
田大牛摟著景花,說道:“今天真是我田大牛一生難忘的日子啊!能娶上你真是滿足了!今天,如果不是米家找事,我的婚姻該多美滿啊!”
景花不解地問道:“什么米家?對了,胡同道上那幾塊鐵板是怎么回事?你結婚的日子,怎么有鐵板在堵著路?你們怎么不把它弄開呢!”
田大牛語氣憤懣起來:“還不是米家在找事嗎?他們在房后挑了一條深溝,害得我大清早,找人把那條溝用幾塊鐵板遮住在了!這米家,就是故意在找茬,成心壞我的好事,膩歪給我的婚禮,有意在惡心我,這筆賬我記著呢!我不會罷休的!”說著,大牛的眼睛里冒著怒火。
原來,在田大牛娶親的那早晨,在米家的房后,突然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溝!
田家人明白,這是米家有意給他們出的難題。其實,米家挑開的溝在他的房后,這道溝對他們的房子也是不利的。可米家拿出了魚死網破的斗志,反正自己的房子也不打算住了,就是要給田家的喜事抹黑,添堵。
“那米家怎么住在你們田家的胡同里?這里怎么就他家一個外姓人?”景花不解地問道。
“唉!這還不是老輩子留下的病根嗎?米家祖爺年輕時曾經一直跟著田家祖爺做買賣,最后結婚時,米家祖爺在街上沒有立足之地,田家祖爺就把自己的一間房子給了他,讓他在街上安了家。到后來,米家才在街上有了自己的家業和產業。可祖宗沒想到,他養虎為患,如今,米家卻是處處和我們作對,和田家成了死對頭了!”
“唉!恩怨相報何時了?低頭不見抬頭見的!還是和睦相處好!”景花勸著田大牛。
“不可能了!米家兄弟已經把事做絕了!要和好,除非他把那條溝填平了!自己拉的屎自己咽下去!”田大牛斬釘截鐵說道。
“唉!你們后人要有先輩的襟懷多好啊!”景花自言自語地說道。
景花回想著和大牛新婚晚上的對話,想著在這寒冷的冬天里,米家婆婆一個人待在陰暗潮濕的屋子里,她的身體該受到多大的損傷啊!想著,想著,她渾身打了個冷顫。
四
在冬天寒冷的天里,景花和孩子無法出門,只能在暖和的家里玩著。
遇到陽光明媚的日子,景花會帶著兒子出門曬太陽,胡同口總是會見到米家婆婆坐在自家門口一個小馬扎上,懶洋洋地曬在太陽下。她的毛發凌亂,衣服也是臟兮兮的,看著形同一個老叫花子。不知怎么的,景花看到她總是心中一陣心酸。
米家房后的那條溝,常年雨水存積,日久天長變成了個水坑。街上多次出面協調米家和田家矛盾,可怎奈兩家是水火不容,互不相讓。田家說讓它在那里撂著吧,反正是他的房后;米家小兒子說,反正我不在那里住,看誰礙事!
她聽人說,老人的三個兒子,只有小兒子在街上住,原來她和小兒子在一起住,可她的兒媳婦卻對她刁鉆刻薄,老人忍受不了她的氣,賭氣要回到老房子住的。他兒子倒很孝順,卻是個怕媳婦的主,只好聽從母親的意愿,把陰冷潮濕的老房子重新收拾一下,讓母親一個人居住在里面。
世事難料啊,米家的老娘又回來住了。可她一個孤老婆子,似乎把一切都看淡了,只要人間有她的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了!兒子忙于生意,偶爾來看看老娘,也是來匆匆去匆匆,送些吃的,便好幾天沒了蹤跡,把老娘留在空蕩蕩的房子里,孤獨寂寞生活著。
米家婆婆每天坐在家門口,一雙老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撓著,她的脖子上,臉上起得都是大紅疙瘩,那是長期處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中,在皮膚上的反應。她從不和田家人說話,冷眼看著田家人從胡同里進進出出,田家人對她也視而不見,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影子。只有景花看著心里酸酸的。
她想起家里有個止癢的藥膏,便偷偷裝在口袋里。
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,景花帶著健健在胡同口,看到米家婆婆坐在家門口,她掏出口袋里的藥膏,塞給健健:“健健,把這個送給奶奶吧!”
健健邁著小腳步,一步步向著米家婆婆走去。米家婆婆見到健健,眼里閃出久違的光芒,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。看來,米家婆婆很喜歡孩子。她伸著老手向著健健示意,溫情地說道:“來,孩子,來奶奶這里來。”
健健手拿著藥膏,走到米家婆婆跟前,懂事地塞到米家婆婆手里。她疑惑地拿著藥膏,望著景花,景花含笑示意她往身上抹抹。米家婆婆遲疑了一下,擰開藥膏,擠出一點白色藥膏,抹在瘙癢的手上,脖子上。這些疙瘩折磨她許久了,她也顧不得面子了!過了一會兒,身上的疙瘩不瘙癢了,她沖著景花笑笑,算是感激了!
從那以后,景花和米家婆婆的關系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。景花領著兒子經過她的眼前。米家婆婆手里總是會拿著餅干之類的小食品在招呼孩子,健健似乎和這個外姓奶奶很有緣分,出了家門,就奔著米家婆婆身邊。米家婆婆不在門外坐著的時候,還往老人家里跑去。景花也把健健當做和米家婆婆聯系的紐帶,趁著招呼孩子的時候,走進老人家中,和米家婆婆聊聊天,熱乎下老人的心。不過,景花還是有所忌諱,米家和田家關系如冰霜,她怕親婆婆見了會不樂意,只能背地里悄悄和米家婆婆走近。
景花,這位田家媳婦,暖熱了一位孤寂的老人心。讓處在陰暗角落的米家婆婆的生活漸漸露出了陽光,老人心里敞亮起來,每當見到景花和孩子,臉上有了光暈和微笑。
五
冬去春來,寒來暑往,日子到了雨季。那年,老天爺好像撕開了天幕,兩天發飆地下個不停。景花和兒子在家幾天沒出門,婆婆給做著飯,她倒也不累,可她總是心神不定地望著外面的雨,憂郁地想著,這樣的天再下幾天,米家婆婆的房子后水坑不就滿了嗎?房子長期浸泡根基,萬一倒塌怎么辦?她不敢往下想了……
老天爺還算善解人意,第三天總算止住了雨,到了中午還露出了太陽。一看雨住了,健健扯著身子往外跑。景花拉不住他們,只好給婆婆說:“媽,雨不下了,我帶著孩子出去玩玩啊!”
婆婆揮揮手:“去吧,這小東西這幾天在家里憋毀了,讓他出去玩玩吧!”
景花帶著孩子來到胡同口,米家婆婆也出來了,她正在自己的房后望著鐵板發愣。景花看了心里很難過,她知道,鐵板后的那條溝可能已經集滿了雨水,老人是在擔心自己的房子啊!可誰能給這個可憐的老人幫個忙呢!
她悄悄走到米家婆婆身邊,輕聲說道:“婆婆,莫著急,等大牛回來我讓他把鐵板挪開,把溝里的積水給您掏空,再把溝填平,您的房子就沒事了!”
米家婆婆苦笑著搖搖頭:“你以為你的丈夫會聽你的話?米家和田家的恩怨就是這條溝,其實,這條溝在兩家人的心里埋著,心里的溝平了,溝才能填平。要不,他們誰也不會低頭的!”
她說著,用手試圖挪動豎著的鐵板,鐵板用鐵絲擰在一起,看著很牢固。她晃了晃,無濟于事。
景花和把健健放在一邊,囑咐他:“不要過來啊!你們待在這里玩,媽媽幫著奶奶看看。”說完,她來到鐵板前,和米家婆婆說道,“來,大娘,我們一起拽拽試試,興許能搬動呢!”
米家婆婆遲疑一下,她看著景花很有誠意,只好走近鐵板,和景花一起去薅鐵板,鐵板還是微絲未動。
米家婆婆灰心了,對景花說道:“算了,等小三回來,讓他看看吧!我們女人沒勁,弄不動的!”景花只好住手了。
健健見到婆婆和景花在擺弄鐵板,好奇地邁著小步向著她們走來。
景花忙去照顧兒子,米家婆婆準備回家,一切歸于平靜。
可她們不知,鐵板在雨水的長期浸泡下,立在地上的部分已經移位,加上她們晃動,鐵板已經失去了牢固性。當景花正在招呼走到眼前的健健時,鐵板突然整體傾斜,劈頭蓋臉地向著她倒來。
說時遲那時快,米家婆婆見狀,驚呼一聲:“快離開,危險!”她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力氣,猛地把景花和孩子一下子推到一邊。景花和孩子在猝不及防中被米家婆婆推離鐵板邊,而她自己卻被倒下的鐵板重重地砸在鐵板下,隨著“哎呀!”一聲,一股鮮血從鐵板下流出,和泥濘的地上雨水混合在一起,向著四處蔓延開……
也就是瞬間的功夫,等景花回過神來,驚魂未定地抱起正在哇哇大哭的健健,回頭一望,啊!米家婆婆怎么就沒了?再看看倒下鐵板下流出來的鮮血,她驚呆了,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慌了神,她急聲高喊:“快來人啊!出人命了……”
刺耳的呼喊聲,在胡同傳出去很遠,回蕩在胡同的上空。
六
米家婆婆走后的第一個秋天。米家房后的那條溝前,站著幾個男人。米家的三個兒子和田家的幾個兒子正在往坑里填土。土,在鐵鍬的舞動下,帶著米家婆婆灑下的血跡,一下一下飛揚著填進溝里。遠處的景花領著健健望著他們,眼中噙著淚花,她的耳邊響起米家婆婆說過的話:“其實,這條溝在兩家人的心里埋著,心里的溝平了,溝才能填平……”老人的聲音又在她的耳邊回蕩著,那起先在她聽來很平淡的聲音,忽然間變得叫她激動,叫她難忘了……
溝填平了,太陽出來了,照在人身上暖暖的。
看完這個小說,讓我們知道了,究竟是什么解開了兩家人的心結,是三歲小兒還是善良的景花?都不是,是情。
